1月18日一早,7点50分左右,庹继光走出四川师范大学(以下简称“川师大”)狮子山校区的教职工家属小区。
小区门禁不远处,一树黄色腊梅开得正好。走过一条河边小道,步速快一点,十分钟内就能抵达川师大田家炳楼。小道上,杨柳枝条轻飘。
川师大教职工宿舍外 陈佳慧 摄
不到半个小时后,8点14分,庹继光从田家炳楼10楼纵身一跃,结束了自己50岁的生命,留下待业在家的妻子和尚未成年的儿子。
庹继光生前是川师大文学院教授。1月19日晚,庹继光的妻子李缨在接受时代周报记者采访时介绍:“目前师大在积极地帮我们处理善后的事宜,协助我们安顿好前来悼念的亲属。并且,师大正在通过多种渠道与成华区政府进行沟通,但目前还没得到政府方面的回应。”
“追悼会的时间还没定,”李缨表示,在成华区政府给出答复前,她不会举行葬礼。“我丈夫用命来诉求政府的回应,如果政府没回应,我就轻易把他……是不是有点亵渎他。”李缨痛哭,“我丈夫是一个崇尚法制、非常正直的人”。
模拟搬迁
1月19日下午4时,庹继光坠亡32小时后,除了田家炳楼入门台阶上放着两束菊花外,几乎找不到任何痕迹。
田家炳楼入门台阶上放着两束菊花 陈佳慧 摄
田家炳楼坐南朝北,正对川师大校园的主干道。碰上放学时间,主干道上挤满了川师大附属小学的学生和家长们。
李缨认为,是强拆压垮了庹继光。“觉得彻底没有希望了,他才用这种行为向政府表达诉求。”
川师大官网资料显示,庹继光(笔名马知远)生于1971年,文学博士,新闻传播学博士后、法学博士后,四川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四川师范大学251重点人才工程第一层次入选者(新闻传播学学科唯一入选者),主要从事传播理论、文艺与传媒研究。
2005年9月,庹继光进入复旦大学新闻传播学博士后流动站从事科研工作,2007年6月出站后,再度进入西南政法大学法学博士后流动站从事科研工作,2010年6月出站。2009年9月通过国家司法考试。
2020年10月24日,庹继光用个人微博转发了一封名为《举报浦发友滥用职权、暴力拆除公民合法房产》的举报信,举报人是他自己,被举报人为成都成华区区长和区委副书记。
举报信中,庹继光称,自家在成华区的青龙场、万年场各有一套住房。其中,位于西南石油大学青龙校区的住房,系妻子李缨在婚前购买所在工作单位、四川省政法干部管理学院的房改房;万年场住房是庹继光婚前购买的商品房。
庹继光在举报信中称,在没有签署拆迁协议、没有启动征收程序、没有申请司法强拆等前提下,成华区“对我们的两套住房进行了暴力拆除,给我们造成了巨大的财产和精神损害”。
自2011年9月开始,当时的成华区统一建设办公室,筹划对西南石油大学青龙场校区的职工宿舍实施模拟搬迁。按照成都市2018年颁行的《成都市国有土地上房屋模拟搬迁工作规则》,模拟搬迁是指对房屋所有权人改造意愿进行征询、签订附生效条件的补偿协议,根据改造意愿和签约比例来决定项目是否继续实施,从而引导房屋所有权人理性协商、积极配合的工作方式。这种模式常用于老城区和棚户区改造,因为属于意愿拆迁而非法律概念,在实际执行中始终存在很大争议。
“在这次模拟搬迁过程中,拆迁方给出的房屋经济补偿极端不合理。”庹继光在举报信里称。
早在2012年2月3日,庹继光就写过另一封公开信:《成都之大,放不下我一张平静的书桌!》。
公开信提到,2011年12月10日,成华区统一建设办公室10名工作人员首次滋扰他在锦江区的住处,报警处理后对方离开。同月14日,庹继光李缨夫妇与成华区统一建设办公室一名工作人员在成都市人民公园协商,未果。16日,“成华区统一建设办公室人员带领青龙场校区少数住户继续到庹继光家骚扰”。20日,庹家锦江区住处的门锁被万能胶堵死,庹继光报警后砸门进入家中。当晚,成华区统一建设办公室的人员在西南石油大学青龙场校区职工宿舍区内,“采取砸门、断电等手段,骚扰仍居住在那的庹继光岳父母,老人旧病复发,紧急求助。”庹继光在公开信中称。
2012年1月15日是对李缨青龙场住房实施模拟搬迁的终止期限。1月31日,庹继光要求成华区统一建设办公室按照规定终止模拟搬迁,对方拒绝。
重度抑郁
另一场拉锯战在近2年后开始。
2013年11月,成都成华城市建设投资有限责任公司开始对庹继光位于万年场的住宅进行模拟搬迁。天眼查显示,上述公司的实际控制人,是成都市成华区国有资产监督管理和金融工作局。“‘成都成华城市建设投资有限责任公司’与‘成华区统一建设办公室’是两块牌子、一套人马,鉴于青龙场住宅拆迁问题尚未解决,我们拒绝与之进行协商。”庹继光在举报信中表示。
2020年9月下旬,庹继光得知自己的两套住宅均已被暴力拆除。他在举报信中说,拆除过程中,没有任何人告知或通知他和家人。住宅被拆除后,庹继光曾与自称“成华区方面谈判代表”的成都成华棚户区惠民改造建设有限责任公司工作人员会谈。天眼查显示,该公司依然隶属于成华区国有资产监督管理和金融工作局。举报信称,该名工作人员说,庹继光家住宅的拆除,“都是经过成华区政府常务会议讨论决定后部署实施的”。
“他们是违法拆迁,我们没有签任何字。他们既没有告知,也没有通知,就随意主观地实施了行为,造成我丈夫采取这种方式来要求政府回应。”李缨说。
拥有新闻、法律双重学术背景的庹继光“觉得没有任何指望了”。李缨回忆,从今年1月份开始,丈夫情绪非常不好,随即被诊断为重度抑郁,“他觉得已经穷尽自己的能力了,没有办法了。他说学法律也好,学新闻也好,都救不了我们。”当时代周报记者问及有关重度抑郁的确诊时间和医院时,李缨未作回应。
“这就是知识分子的悲哀。”李缨说。
出殡时间未定
1月18日是川师大放寒假的日子,大部分学生在此之前就已离开学校。有校内人员介绍,田家炳楼是校内最高的建筑,共10层,可乘电梯或通过两侧楼梯步行上楼。
时代周报记者走访发现,田家炳楼第10层是历史文化与旅游学院的办公楼层。根据庹继光的坠楼地点,能够大概锁定其跳楼位置。庹继光是从田家炳楼的背面坠楼的。在10楼的相应位置,窗户边留下了两把木制椅子。窗台高约一米,伸手一推,四扇窗户已经很难推动。
窗户边留下了两把木制椅子 陈佳慧 摄
从窗口往外看出去,远处是新建成的商品房。铁轨从东至西,分隔了校内和校外。冬天的树木不再青翠,低矮的教工宿舍被大树遮掩。狮子山派出所(川师大警务室)就在楼下。
这是庹继光看到的最后一幕人间景象。
从田家炳10楼看出去的景象 陈佳慧 摄
1月19日下午,田家炳楼10楼两位值班老师对时代周报记者表示,“很遗憾”、“我打算下去给他送一束花”。其中一位从紫色、玫红等各色干花里挑出了白色的,放在桌上。
“昨天跳楼的地方还有花圈、鲜花,今天就没有了。”两位路过田家炳楼的退休老师对时代周报记者说。
“不应该放弃生命,生命只有一次,应该珍惜生命。”19日晚,与庹继光同住一个小区的邻居感慨道。“昨天晚上有一辆警车停在小区外面,警察站在楼下。”该邻居称,“今天下午五点左右,警车都开到他房子下面去了,不知道什么原因。好像也没什么亲戚来悼念,连一个花圈都没有。”
李缨说自己不知道楼下停着警车。“这几天我特别忙,一会儿在选墓地,一会儿在殡仪馆。我爱人家里有亲戚过来,我在外面的酒店陪着他们。”
1月19日晚,一位自称庹继光亲人的男士称:“出殡时间还没定。”
据邻居介绍,庹继光现在居住的房子是2000年后新建的,比起小区里其他老旧的房屋,要新一些。“我们认识,但是没说过话,因为学校很大,老师之间互相都不认识,只知道是学校里面的人。”邻居回忆,“经常在校园里看到他和他爱人一起散步,假期就带着孩子,一家三口。有时候还和孩子年龄相仿的另一家人一起散步,两家人经常一起耍。夏天的时候,还会看到庹教授和他的学生坐在小区门口的凳子上,讨论问题。”
庹继光生前所住小区 陈佳慧 摄
邻居最后一次见到庹继光,是在他跳楼前四五天。“在小区里,那天他背着儿子的书包往东门走,他儿子跟在后面。他们一家人很多时候都会在一起(电视剧),看上去是比较好相处的人。”
“他留下了我们孤儿寡母,”李缨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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